欧阳修真正开始接触佛家佛法是在三年洛阳为官时期。洛阳历史底蕴深厚,儒释道三教思想流传已久。洛阳名寺遍布,白马寺是佛教传入中国后的第一座佛教寺院,被称为中国的“祖庭”和“释源”,广化寺、福先寺、灵山寺等亦历史悠久。

另外,洛阳是道家学派创始人老子居住和担任史官的地方,《史记·老子韩非列传第三》载:“(老子)居周久之”,因此洛阳道家气息亦非常浓厚。三年的时光里,欧阳修遍游览洛阳名胜古迹,走访了不少洛中佛道寺庙,在其洛阳诗文里留下了不少相关的诗文。天圣九年(1031)欧阳修与谢绛、尹洙、梅尧臣等人游普明寺以避暑,作《普明寺避暑》和《游大字院记》。

明道元年(1032)与杨俞、张谷陪同陈经游龙门,作有《游龙门分题十五首·宿广化寺》和《游龙门分题十五首·自菩提步月归广化寺》。广化寺为“龙门八寺”之一,佛教密宗始祖无畏禅师葬在此处。寺院的佛经诵读之声和山间的樵歌遥相呼应,带给了欧阳修内心的安宁与清净。与梅尧臣、杨子聪相携同游嵩岳,作有《嵩山十二首·峻极寺》,“云生石砌润,木老天风寒。客来依返照,徙倚听山蝉”,禅意浓厚。

另有在上林院与谢绛唱和所作《陪饮上林院后亭见樱桃花悉已披谢因成七言四韵》,秋季时分于普明寺内为好友梅尧臣设酒践行,作《初秋普明寺竹林小饮饯梅圣俞分韵得亭皋木叶下绝句五首》,把酒赋诗,共话离别。明道二年(1033)秋作有两首有关广爱寺的诗,《广爱寺》和《和应之同年兄秋日雨中登广爱寺阁寄梅圣俞》。

广爱寺既是静修顿悟的佛门圣地,亦是气宇岿然的藏经阁,“都人布金地,绀宇岿然存”,洛邑文人经常来此饮酒赋诗。景祐元年(1034)春天作《春晚同应之偶至普明寺小饮作》与《春日独游上林院后亭见樱桃花奉寄希深圣俞仍酬递中见寄之什》,此时的欧阳修西京留守推官任满,即将启程离开洛阳,伤感之情萦绕心间。洛阳时期遍访佛道寺院的经历,不仅让欧阳修得以释放喜悦忧伤的情绪,更让欧阳修开始接触佛道的环境与存在方式。

欧阳修游嵩山时与汪姓僧人的论辩让他开始真正接触佛家精义,这对欧阳修之于佛道的态度影响深远。早年的欧阳修尊韩崇儒,对佛家极为排斥,对道家的炼丹求仙也颇为不满,中年自号“无仙子”。《扪虱新话》卷十曾总结云:“近世欧阳文忠公、司马温公、范蜀公皆不喜佛。”

但是此番与汪姓僧人的论辩让他开始了解佛家精义,发现其中亦有精妙可取之处,此后的岁月里,欧阳修与僧道中人交往渐多。据李晶晶《论宋代儒宗欧阳修诗歌中的佛禅因缘》统计,《欧阳修全集》所载共结交有近20位高僧大德,与禅僧交游诗大致有10首。

苏轼曾云:“(欧阳修)公不喜佛老,其徒有治诗书、学仁义之说者,必引而进之。”欧阳修并未因为佛门的身份便对他们一味排斥,更多的是着重于看本人品格修养如何,是否肯定儒家思想,甚至是用儒家思想来改造佛教。就拿欧阳修与禅师契嵩的交往来说,明道年间,复古涌动,不少文人学士都尊韩排佛。

契嵩为了针对当时排佛的浪潮,作《辅教篇》阐明儒佛两种不同宗教的思想本质,并上奏朝廷以反驳欧阳修等人的辟佛之说,轰动一时。然而欧阳修并没有因契嵩的反驳而不悦,反倒对其读书为文能通儒学、善古文而赞赏不已。不仅如此,契嵩的“以儒校之,则与其所谓五常仁义者,异号而一体耳”之句让欧阳修以为排佛理论得到了证实,喜不自胜地发出了“不意僧中有此郎也!”的赞叹。

又比如欧阳修与释惟俨的交往,庆历元年在《释惟俨文集序》中还用石曼卿的交友标准来衬托出释惟演的不俗,“惟俨非贤士不交,有不可其意,无贵贱,一切闭拒,绝去不少顾”,也借此说明了自己与之结交乃是出于交往贤士,并非是因其为佛门。

这些个案均证明了欧阳修在与僧人的交往中并没有十分看重他们的僧人身份,反而着重于他们的品德和是否精通儒学。由此可以看出,欧阳修并非完全否定佛道,正如王水照、崔铭在《欧阳修传:达者在纷争中的坚持》一书中认为的欧阳修并不是坚决的反佛斗士。从初至洛阳时不愿前去嵩山石室而被谢绛等人强拉至此,到后来多与僧人道长交往,可见后来欧阳修对佛道的态度已经开始缓和了。

但如果因此而认为欧阳修改变了排佛的初衷,晚年亲佛近佛的话,这也是不合理的。《新五代史》里欧阳修对佛教进行了无情的批判和揭露,在他的笔下,佛教的存在对社会民生几乎是一无是处。在《原弊》一文里他更是强烈批判了佛门不劳作却可以坐享其成的现状。

今坐华屋享美食而无事者,曰浮屠之民;仰衣食而养妻子者,曰兵戎之民。此在三代时,南亩之民也。今之议者,以浮图并周、孔之事曰三教,不可以去。兵戎曰国备,不可以去,浮图不可并周、孔,不言而易知,请试言兵戎之事。国家自景德罢兵,三十三岁矣,兵尝经用者老死今尽,而后来者未尝闻金鼓、识战阵也。生于无事而饱于衣食也,其势不得不骄惰。

《原弊》僧人们依仗国家财政的支持不劳而获,这使得国家不仅丧失了一部分青壮年劳动力,国家生产总值减少,并且因国家要支付僧人们的开支,更加紧了对底层民众的剥削,农民的负担更为沉重。农民辛苦耕作一年,却要上缴大量粮食来交赋税,遇到灾害之年更是食不果腹,而僧人们却在宽敞明亮佛家大堂里念经跪坐即可吃穿不愁,这在吸引更多人投向可以不劳而获的佛门时也加剧了社会矛盾。

不仅如此,僧人们受到如此优渥的待遇却未必能安于本分,因为习惯了这种不劳而获的方式之后,僧人们容易变得自傲懒惰,而这对国家管理是极为不利的。欧阳修站在统治阶层的角度,兼顾国家大局,权衡利弊,关注民生,对佛门的不劳而获和渐生骄堕是十分反对的。

由此可以看出,欧阳修的一生中在对佛道的态度上在公而言非常坚定,私下里却有些反复。究其原因,于公是因为佛道的存在给社会民生带来了负面影响,也阻碍了儒家道统思想的传播。于私而言,则是因为自洛阳与汪姓僧人辩论后,他开始接触佛家的精义,也开始以客观公允的眼光去看待佛道,在与僧人道长的结交中发现了他们尚品德、通儒学、善古文的优点,加之多年宦海浮沉、身心俱疲,晚年的欧阳修对佛道的态度有所缓和与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