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人学研究网·中华典艺网·诗栏目编辑部【七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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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流离两川:雄浑悲壮
公元765年,严武去世,杜甫失去依托,携家再度漂泊,由成都南下,流离于西川、东川。这一时期,是安史之乱的平定时期,但社会仍然动荡不安,杜甫这一阶段的诗歌,大多都是反映社会实事,用近体诗来写。而第二(长安十年)、三(辗转兵燹)阶段的反映现实类诗,是用古体诗来写。古体诗与近体诗写作有不同的好处:古体诗,表达更自由,无平仄限制,无字数限制,更能精细描述事件;近体诗,凝练性强,更能营造意境。下面就这一时期的一首近体诗进行赏析:
《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这首诗分为“旅夜”与“抒怀”两个部分,前四句为第一部分,后四句为第二部分。既写景又抒情,并且又借景抒情,融情于景,情景交融。表达了诗人内心深重的悲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此句是写近景:徐徐微风,吹着江岸上的细草,夜晚的江面上,一只有着高高桅杆的小船,独自漂泊着。首联呼应诗题“旅夜”,点出时间、地点、环境。通过运用“细草”、“微风”、“危樯”、“独舟”等意象,营造了一个孤独苍凉的意境,让人能感受到诗人内心的哀伤。杜甫此时已经54岁了,早已步入晚年,却仍然漂泊无依,卑微得如同细小的微草,孤独得如同静夜的独舟。此句借景抒情,在景物的描写中融入了诗人无比的悲壮之情。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此句写的是远景:繁星低垂,仿佛要落入地面,平野广阔而辽远;月影投入江中,随着滚滚东逝的江水涌动。“垂”与“涌”用得极妙,正是明星低垂才能显出平野的辽阔,而也正是在辽阔的平野上,才能看见“星垂”之景;月亮在大江里涌动,才能看出江水的流动,也正是江水的流动才能看到“月涌”,此二句以细腻的手法写出了宏达之物,将星月精神描摩得毕肖,《四溟诗话》也曾评价说:“句法森严,‘涌’字尤奇”。这一联营造了一个开阔雄浑的意境,乍读来可能会认为诗人此时的心境是开阔倘然的,但其实,此联运用了以乐景写哀情的手法,如此广阔的景象正突出了诗人内心的悲凉,这也是诗歌中常用的一种艺术手法。此联所描绘的灿烂的繁星、辽阔的平野、涌动的大江,与上联的微弱的细草、飘零的孤舟形成对比,烘托出了诗人孤独寂寞的形象,表达了诗人凄凉哀伤的心情。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名声岂能是因为文章而著名呢,官职应该是因为老、病而被罢免。杜甫一生的理想都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渴望进入朝政,作一番事业,而如今出名是因为自己的文章写得好,而不是上的有所作为,由此反映了诗人理想的失意。“岂”字,可看出诗人内心愤愤不平、无奈、失落之感。但此句也有些自豪之意,虽然不是由于,但毕竟也是出名了,杜甫对自己的文采还是颇为自得,一向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接下来说到,做官被贬是因为人年老而病衰,此句为自解之语,自我嘲解,诗人是因论事见弃,而被贬本应该是因为年老多病,诗人说“应”,但其实自己却不“应”,可见其愤慨与落寞,也是在对黑暗昏庸的当权者进行讽刺。清代沈德潜《唐诗别裁集》曾评价此句说:“胸怀经济,故云名岂以文章而著;官以论事罢,而云老病应休。立言之妙如此。”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如此的漂泊零离就像什么呢?就像在天地间孤零零的一只沙鸥。诗人以沙鸥自况,表达了对自我的感伤。在静夜的孤舟之上,大江浩浩汤汤向东流去,远处的平野辽阔无边,诗人深感自己的弱小孤寂,联想到了在苍茫而辽阔的天地间,翱翔的,孤独的,一只沙鸥。感伤之情跃然纸上,诗人晚年飘零、孤独、寂寥的形象,就此铸成。
纵观全诗,融情于景,情景交融,正如清代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所说:“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分。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即使是乐景,也抒发了诗人漂泊寂寞、孤苦无依的哀情。
《瀛奎律髓汇评》中,引纪昀评论此诗说:“通首神完气足,气象万千,可当雄浑之品。”此诗意象宏大,意境雄浑,诗人的飘零孤独之感深沉浑厚。正体现了杜甫在流离两川时期,诗歌雄浑悲壮的特点。
七、羁留夔州:沉郁顿挫
约公元766年,杜甫来到夔州(今重庆奉节),得到夔州都督柏茂林的帮助,与家人暂且在夔州安住,但生活依旧贫困。公元761-766年,好友李白、高适、严武相继去世,杜甫悲痛不已,并且此时的杜甫已经55岁左右,年龄已经很老了,又疾病缠身,于是他终于认识到自己再也无法回到朝廷做官,无法参与国家大事,便将全部的精力用于写诗,他这一时期的诗歌风格呈现出沉郁顿挫的特点。杜甫一共在夔州羁留了两年半的时间,这期间他创作的诗作数量共计四百三十多首,达到了一生创作的三分之一,可谓创作。也产生了大量名作,下面就其中一首进行赏析:
《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这首诗通过刻画秋天苍凉的景色、氛围,表达了自己年老多病、孤独无依、漂泊异乡的悲哀。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秋日天高气清,而夔州这个地方多大风,并且两岸有猿鸣啼叫不止,“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正所谓“猿鸣三声泪沾裳”(郦道元《三峡》),诗人在这里写出了夔州的特点。这是诗人登高眺望所见,接下来诗人俯视河流,只见河水清澈,沙洲石白,有鸟儿在上空盘旋。首联属于细致地写景,像工笔画一般,声、色、形、态全都描绘出来,可谓精美。更重要的是,首联二句,不仅上下两句对,而且还有句中互对,“风急”对“天高”、“渚清”对“沙白”、“猿”对“鸟”、“啸”对“飞”,音韵和谐,富有节奏感,可见杜甫晚年作诗之高境。《唐诗选脉会通评林》中蒋一葵说:“虽起联而句中各自对,老杜中联亦多用此法。”本是中联才用的句中互对的手法,杜甫在此诗的首联中就使用,可见此诗的不一般。值的注意的还有,为对句的首联末字常用仄声,此句却用平声,沈德潜称赞其:“起二句对举之中仍复用韵,格奇而变。”(《唐诗别裁》)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山中的落叶随着大风,萧萧落下,无边无际,浩荡的长江滚滚向东,奔腾不息。此联的上句承接首联起句,同样是写山林,此联的下句承接首联对句,同样是写江河,语意相联,结构紧密。并且此联也是上下句相对,“无边”对“不尽”、“萧萧”对“滚滚”,气势庞大。此类是宏大地写景,好比写意画,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秋天悲凉的气氛被渲染而出,与首联不同。而且此联两句采用了两个叠字,将内心的沉郁悲壮呼啸而出,有“万钧之气”(施补华《岘佣说诗》)。而落木无边、长江滚滚,又让人联想到了诗人韶光易逝,壮志难酬。此联两句历来为人称道,《唐诗选脉会通评林》中吴山民赞其:“势若大海奔涛,四叠字振起之。”,《唐诗广选》更有“杨诚斋曰:全以‘萧萧’‘滚滚’唤起精神,见得连绵,不是装凑赘语。刘会孟曰:三、四句自雄畅,结复郑重。”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此诗前四句,句句写秋景,而到了此句,“秋”字才直接指明。前四句主要是写景,由此句开始转入抒情,抒发登高所生的感慨。诗人离家万里,坐客异乡已多年,面对这无边的秋景,感慨万千,这抒发的是羁旅愁思。下句的“百年”,在此指的是老年之意,诗人年老气衰,又疾病缠身,独自登上高台,因此心中思绪万千,眼前景与心中情联系在一起,这抒发的是孤老多病之悲。并且此联的“万里”、“百年”与上联的“无边”、“不尽”相对应,有互相呼应的作用,诗人的忧愁、孤独,如同落木、长江一样无边无尽,驱赶不绝。这两句词意精炼,含意极为丰富,叙述自己远离故乡,长期漂泊,而暮年多病,举目无亲,秋季独自登高,不禁满怀愁绪。正如《鹤林玉露》中所评价的那样:“杜陵诗云:‘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万里,地之远也;悲秋,时之惨凄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齿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十四字之间含有八意,而对偶又极精确。”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经历了艰难苦恨,两鬓白发增多,整个人颓唐潦倒,偏又新近将酒给戒了,诗人悲哀落寞的情感可想而知。尾联不仅两句相对,也与上一联相呼应,“艰难苦恨”是因为“常作客”,“潦倒”戒酒是由于“百年多病”,登高为重阳节的习俗,重阳节本是亲朋好友相聚之时,诗人却独在他乡,让人想起了王维的“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而杜甫的情感却不止思乡那么简单,重阳节有饮酒的习俗,可是诗人因为生病把这唯一的乐趣都剥夺了,并不是贪酒,而是叹愁,愁自己年老病衰、孤独无依,“无限悲凉之意,溢于言外”(《诗薮》)。
纵观全诗,句句结对,感情沉郁深厚。胡应麟《诗薮》中有一段对此诗的评价,用来作结语甚好:“老杜‘风急天高’乃唐七言律诗第一首。......‘风急天高’一章五十六,如海底珊瑚,瘦劲难明,深沉莫测,而力量万钧。通首章法,句法,字法,前无昔人,后无来学。微说说者,是杜诗,非唐诗耳。然此诗自当为古今七律第一,不必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元人凭此诗云:‘一篇之内,句句皆律,一句之内,字字皆律’;亦有识者。”
八、落魄荆湘
公元768年,杜甫思乡心切,于是乘舟出峡,但时局动荡,他只能无奈在湖南、湖北一带漂泊,一直住在行船上,孤苦零离。我们可以通过对杜甫漂泊路线的简述,来看这个五十多岁的高龄老人在晚年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乘舟出峡→江陵→公安→岳阳→长沙→衡阳→长沙→衡阳→耒阳→郴州→潭州→岳阳,真可谓颠沛流离。最后,公元770年,在前往岳阳的行船上,一代“诗圣”贫病而卒,时年五十九岁。
元稹为杜甫写过墓志铭:“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叶嘉莹先生也曾赞美杜甫是“集大成的天才”,杨振宁先生还赞美杜甫是“有伟大创造的天才”,这些都是对于杜甫诗作的评价,我们由此可见杜甫文章对后世影响之大。然而,杜甫,他让我们崇敬的不仅是他的文章,更是他那崇高的品格,王国维曾说:“屈原、陶渊明、杜甫、苏轼,无高尚伟大之人格,亦无高尚伟大之文章。”他那如马一般的驯良忠诚,那忧国忧民的儒家大仁,那永不磨灭的爱国热情,他的诗是“诗史”,是时代的见证,更是品德的象征,杜甫,不愧为伟大的、永远的“诗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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