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木谷实,是一个极少强调自我的人。


(作者:江崎诚,日本作家)

编者按:木谷实,杰出的日本围棋手。6岁开始学习围棋,在15岁就成为专业初段,於1926年,棋正社向日本棋院挑战的"院社对抗战"中一口气连胜十场,一战成名,被称为"怪童丸"。

虽然未能真正成为昭和时代的王者,但是木谷实执着追求棋道的精神和为棋理发展做出的巨大贡献已经赢得了世人的一致推崇,大木谷的尊号可谓名至实归。仅仅这一切就足以令木谷实流芳百世,然而他最大的建树恐怕还不在于此。门下俊才数十人,计入再传,总段位竟然超过五百段,木谷道场不能不说是围棋教育史上的一大奇迹。木谷和他的们与昭和围棋界相始终,在日本围棋史上书写了辉煌的一页。

木谷膝下培育了众多的门生,其中专业棋士就有五十人以上,这一成果也是他献身棋道的一大体现。当然,我们也不能不提到贤内助木谷美春夫人全心全意的帮助,而且,木谷喜欢的性格想必也有重要的影响。不过归根结底,所有这一切的内核其实还是在于木谷之道。

我认为,这其实是因为木谷兼备了胜负师和教育家两种性格,这绝不是简单的、庸俗化的解释。这话的意思其实是说,从更深层次着眼,木谷实汲汲于发现具有棋才的学生,他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其心中的真挚和追求棋道时毫无二致。从这一角度说来,即便木谷不诉诸任何言语,他和自己的门生们之间想必也是存在着某种奇特的心灵感应吧,或者,正是因为这种奇特感应的存在,奇迹般的大木谷一门才能够得以形成。

从昭和八年(1933年)下出奇妙的新布局开始,木谷实的伯乐生涯绵延四十年之久,这种保持了四十年的一贯性绝非仅仅依靠投入或者热情所能够支撑。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地说,木谷实的身上必定还存在一种与其求道性等量齐观的特质。这种特质是惟有和棋道合二为一的木谷才能具有,也恰恰是由于这种特质的存在,才有木谷一门的出现。虽然培养和创造新布局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但都是木谷为棋道所创的伟业。

要从一个普通人变成专业棋士,出众的才能和巨大的努力无疑都是必需的,可是,木谷居然培养出了五十多个专业棋士,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当然,他的门生并非全部都达到了高段并成为万众瞩目的大棋士。事实上,他们当中既有始终徘徊在中坚阶层而不能脱颖而出的,也有一辈子在低段位置上默默无闻的。

只是,如果从将五、六百万围棋爱好者也包括在内的大棋界的视角看来,只要是专业棋士,即便是那些默默无闻的低段也已经处于棋界的核心,堪称是难能可贵的存在。木谷前后培养出来五十多位进入这核心的,他的事业不可谓不伟大。当然,木谷一门绝非棋界的全部,但是木谷门下已经遍布整个棋界。作为道场的典型,木谷一门所彰显出来的力量是谁也不能忽视的。

记得曾经有这样一段轶事。木谷门下的英才大竹英雄从福岗县八幡市(现北九州市)来到东京的木谷道场不久,就患上了眼疾。满怀怜悯之情和忧虑之心的木谷夫人给大竹的父母寄出了一封信,询问是否让大竹回家治病,痊愈之后再回东京。然而,大竹的父母却在回信中恳切表示,既然儿子已经离家修业,学成之前千万不要让他回来。

听起来,这似乎是明治或者大正年间才有的事情,但是,这一幕却实实在在地是发生在战后。不必说,大竹的父母之所以会做出如此答复,既是因为对木谷夫妇人品的信赖,也是因为对作为棋士的木谷绝对的尊敬。看到大竹父母的这种答复,想到他们为儿子未来所做的规划,让人不能不对亲子之情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

我之所以要讲述这个故事,既不是为了讨论时下流行的所谓素质教育,更不是为了宣传什么出人头地的美谈。我觉得,让一个成绩不好的孩子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或者是盼望着孩子进入名校,以培养将来的人脉,这一切其实都是父母的虚荣心在作怪。这些错误的思考方法并不是对孩子真正的爱。我要谈论的是以培养专业棋士为目标的英才教育。

我一直觉得,在本质上与围棋最为接近的恐怕非音乐和数学莫属。当然,这并不是说要成为专业棋士就必须具备音乐和数学方面的才能。只是,优秀的音乐家和数学家的成长过程与棋士的成长过程之间有很多类似的地方。

对于有志成为音乐家的人而言,如果从二十岁才开始学习的话,那么无论乐感多么出色,也是绝无可能成为一流音乐家的。对于这一点,名垂青史的音乐家们的经历就是最好的证明,就不必在此多费笔墨了。

数学其实也是同样的道理。法国的数学家加卢瓦二十一岁时就夭折了,但是他在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发表了可以和德国著名数学家高斯《整数研究论》相比肩的《代数方程式》。何况,高斯的整数论据说也是他十九岁时的成果。

当然,无论什么领域,越早开始越有利这一点几乎都是不容置疑的。如果不是从很小的年龄就开始努力,我们就难以让天分获得充分的发展。在这一点上,围棋与音乐和数学是最为相近的。

其实,音乐和数学与围棋的相通之处恐怕还不止于此。高段棋士在对弈中,每个人不也是都有着自己的“旋律”吗?“此处挺头势在必行”,“这一扳是气势之手”,“现在正是剌的时机”,诸如此类的节奏,在本质上难道不是和音乐的旋律相同的吗?同时,在计算深远这一方面,围棋和数学又是相通的。

我们经常听到有棋土感叹自己的数学差劲,可是,他们对于数字果真是那么不敏感吗?这当中其实大有商榷的余地。学校所教授的数学和真正的数学根本就是两回事。加卢瓦曾经两次考场失利,正是因为遇到了脑筋差劲的考官。

关于高斯,还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据说高斯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老师在班里出了一道题,求1一直加到40的和。高斯几乎是立刻就答出了820 的结果。不必说,老师自然感到非常诧异。高斯解释说,他是这样计算的:1+2+3+……38+39+40=(1+40)+(2+39)……+ (20+21),换言之,将前后的数字不断相加,就会得到20个41,而41×20=820。于是,答案就可以迅速得出了。

一瞬间,少年高斯的头脑当中闪过了一道灵光,而我认为,专业棋士的思考方法和高斯其实是非常相似的。俗话说的所谓“一目几十手”,就是指的这个。少年高斯给人的感觉是,与其说他是在临时计算,不如说他是已经掌握了真正的计算方法。同样,我们与其说专业棋士们是“算出”了什么,还不如说他们是 “看到”了什么。

当然,要想能够“看到”,就必须经过“算出”阶段的。我觉得,两者原本就是不可分离的,是互相作用、交替前行的关系。因此,如果不能从头脑还足够柔软的少年阶段开始进行,“算出”和“看到”的能力就很难充分进化,因此自然也就不能获得一定水平的棋力了。

木谷实和吴清源这样的天才,无论他们自己是怎样的感悟,他们头脑中闪烁的灵光肯定是普通人难以想像的。比如,我们不妨从这一角度重新审视一下新布局的诞生,或许开启这一秘密的钥匙就存在于灵光的闪烁之间。

作为棋道的实践者,木谷实从灵光的闪烁中得到了莫大的好处,加上自己从不懈怠的努力,终于成为了棋界的重镇,而在这过程当中,他也投入了巨大的热情来发掘少年英才,大木谷一门也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在有志于棋士之路的少年看来,木谷的门下就是棋士修业的麦加。实际上,木谷道场的确也当得起修业麦加的称号,正是由于许多可爱的英才汇集在这里,道场的大门才会不断地被叩响。

木谷已经被视为完美人格的代表,甚至就是棋道本身,他的存在是木谷道场存在的前提。然而,昭和五十年(1975年)十二月,木谷与世长辞,道场自然也就到了谢幕的时刻。

斯情斯景让人不能不喟然感叹:一段历史结束了。可是,尽管道场已经消失,但是木谷为当代棋界留下了丰厚的遗产,一位位花形棋士正怒放在棋界的最高舞台。自大竹英雄以下,石田芳夫、加藤正夫、武宫正树、小林光一、赵冶勋等新时代的旗手们都是出自木谷门下。木谷所建立的英才教育体系,其正确性已经得到了完美的证实。木谷已然仙逝,他一生从事的育英事业如果随之中断,无疑是棋界的又一重大损失。

但愿我辈的忧虑只是杞人忧天。即便形式已经发生变化,木谷道场所孕育的一门自不待言,棋界全体想必也一定会共同继承木谷的遗志。在木谷辞世和道场关闭之际,我无法自己,为《棋道》杂志撰写了如下一文。

我所知道的木谷实,是一个极少强调自我的人。

据说,木谷实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是一个活跃气氛的好手,但是他晚年时,特别是病倒之后,却变得沉默寡言了。即便有人向他提出问题,木谷的回答通常也只是只言片语,极少听到成体系的长篇大论。

然而,这回答虽然只是只言片语,却绝非简单敷衍,相反,木谷的观点已经在简短的言语中得到了诚实而充分的表述。

因此,提问往往也就很难进行下去了。有着类似印象的人绝非只有我一个。木谷健在的日子里,很多观战记者们都曾经希望他能够就自己在昭和棋界中所完成的诸多伟业做出明确的回顾,或者对未来做出明确的展望,他们的体验最终都是如此。

木谷实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当再度回顾他的沉默时,我突然明白,对于他而言,过多的言语的确是没有必要的。无论他说或者不说,木谷就是木谷。围棋就是木谷人生的全部,作为一位棋士,对局和教育就是他的一切,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我觉得,木谷的沉默寡言应该就是这个缘故吧。

因为疾病而在对局中倒下,这样的事情不发生在木谷实身上,又会发生在谁的身上?虽然还不知道医学上是否已经有了明确的诊断,但是我们几乎可以肯定,木谷实埋头于对局中时,他的脑细胞需要大量的氧,血液循环因此而超过了正常速度,于是他的身体机能自然就被破坏了。

反复不断地进行大量计算,木谷实其实是在以自己的人脑挑战围棋无限的变化。即便计算量达到了临界点,他也从不妥协,相反,他还要跳过临界点,进行更多的计算,为此而牺牲了自己的健康。就此而言,说木谷其实是以身殉棋应该也不为过吧。

在这一切面前,语言其实是非常苍白的。无论成绩怎样,木谷实的身影已经深深烙进了昭和围棋的历史,而且还将继续影响着未来的时代。他能够拥有如此的影响力,其根源也正在于他的这种殉道精神。

规模空前的木谷一门之所以能够形成,根本上也是由于同样的原因。木谷实之所以会创建木谷一门,难道不是因为他对于棋界的未来有着某种义务感吗?在我看来,面对棋枰,以人类智力的极限不断进行挑战,这是木谷实作为棋士的本能,而他同时也将这种本能毫无保留地投入到了对英才的发掘和培育当中。

以木谷一门为中心,当今棋界可谓盛况空前。可是,木谷的遗产被消耗殆尽之后,棋界的版图又将怎样?

像木谷这样的棋士恐怕再也不会出现了。社会制度和生活方式已经发生了变化,其他方面也同样是时过境迁,内制度正在走向崩溃。仅仅由于木谷的存在,专业棋士传统培养方法才会在这一历史转折点上展现出最后的华丽。

木谷已逝。棋界正面临着重大的转折,相关人员对此必须时刻铭记在心。如果从木谷传承而来的职业棋士培养传统就此中断,棋界早晚一定会走向衰微的。

今后,青年才俊的发掘和培养必须由多方面协力进行,而且必须形成制度。无论对于棋院还是棋迷而言,这无疑都是棋界最大的课题。对局费的增加无疑是非常重要的,但是相比之下,新人培养手段的研究不知更重要多少倍。

名人战问题(译注:昭和四十九年(1974年)十二月,日本棋院宣布-中止与读卖新闻社的名人战合约,理由是合约金太低,无法保证以对局费为生的棋士的生活,随即就第15届之后的名人战与朝日新闻社签订了预备合约。读卖新闻社后来又提出了超过朝日的报价,引发了棋界内部的。面对混乱局面,棋院理事会总辞职。读卖新闻社更于次年七月将日本棋院告上了法庭。事态日益公开化,影响不断扩大,时谓“名人战问题”。最后,经过调解,各方达成妥协,名人战由朝日新闻社举办,读卖新闻社创办棋圣战。后来,人们约定俗成地将朝日接手之前的名人战称为“旧名人战”。)陷入了僵局,向新闻社提出种种要求的棋院现有势力是很令人失望的。这一势力继承了木谷的可观遗产,但是却不知传承,只知挥霍。他们无视即将到来的危机,必定会因此受到历史的惩罚。一个没有青年才俊的棋界,注定会被棋迷抛弃。

名人战的僵局和木谷实之死大致发生在同一时期,但是将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的绝不仅仅是时间的巧合,更不是我的执拗。事实上,在木谷病势恶化的时候,棋院就已经必须考虑一些问题了。

今天,我们失去了木谷这根昭和棋界的支柱,木谷如果泉下有知,绝不会仅仅满足于盛大的葬仪。木谷身后的棋界有义务继承他的遗志——以棋道为唯一追寻目标的遗志。

等待我们的任务还有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无疑就是育才机制的建立和完善,这既是我的感想,也是我的悼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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