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有诗“古来圣贤皆寂寞”,用来说孔子,也合适。三千,真正与他心意相通的又有几个?孔子犹如一座山,门徒则是登山者,有的在山脚,有的到了山腰,只有极少数的人登临峰顶,领略了无限的风光。
颜回就是这极少数的人之一。孔子对颜回,是对知己的爱惜与喜悦。他几乎把最高级别的赞美都给了颜回,如“三月不违仁”,要知道,孔子可不轻易推许别人为“仁者”,对颜回,他左一个“好学”,右一个“贤哉”,对这个的爱重之情,可说是无以复加。
就是当着其他亲近的,如子路、子贡,孔子也不掩饰他对颜回的看重。他问子贡,你和颜回相比如何?子贡忙答,哪里敢与颜回相比,颜回“闻一以知十”,自己不过“闻一以知二”。孔子听后,也感叹:“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
孔子的这句话说得很巧妙,在虚实之间,既有对子贡的安慰,也有对颜回的推许。又有一次,孔子当着子路赞美颜回,子路不服气,有些激愤地质问老师:“子行三军,则谁与?”言下之意,你老夸那个文文弱弱的书呆子,那你统领三军、行军打仗又要靠谁?子路一向以自己的勇武自豪。不想,子路对颜回的不以为然,惹怒了夫子,骂子路所谓的勇敢,不过是赤手搏虎、徒步渡河的鲁莽,谁稀罕和这样的人一起共事!
子贡、子路之于孔子,日常随侍,朝夕相处,明若师生,实如父子。但是,亲则亲矣,对于孔子的内心世界,他们始终不得其门而入。能进入内心世界的,是知己,无论外在的关系是什么。
知己是灵魂的共舞者,是精神的同构者,是高山流水的唱和者。有时候,我刚一说,你就明白了。甚至什么不说,你也能领悟这静默的意味。得遇知己的欢喜,是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
颜回犹如一面镜子,镜中所照出的,正是孔子某些幽微的侧面。孔子赞颜回,毋宁是叹颜回,叹这世上竟有这么好的人,叹这样的人竟在我身边,叹这么好的人竟短命而死。
《论语》中,孔子对颜回有三叹。
一叹颜回超然物外,“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个人哪,他真是家徒四壁,身无长物,但却安之若素,视为当然。对于外物,他不在意,也用不着抱怨什么。他如此心平气和,眼前之物,无不可悦纳,日日是好日,处处是佳境。
华车当然好,可我眼前的一切,也无有不足。这是求道者的心态,他堪破了“有”的局限,而进入了“无”的辽阔。孔子深知这一点的妙处,自言“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颜回的“不改其乐”与夫子之乐,是同一乐呀。
二叹颜回好学,“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这难道不是孔子对自己的期许吗?他老人家说过:“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
忠信的人,不难找,像他这样好学的人,不多见。幸好,还有一个颜回。“好学”的目的,不是累积知识,而是认识自己;不是获取功名,而是提纯生命。在这无止息的“认识你自己”旅途中,有的人望而生畏,有的人得少为多,有的人半途而废,能始终保持“好学”的朝气,能始终关注生命本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好学”是动力来自于对生命的好奇与谦逊,其根底是以空无之心,面对世界与人生。如果满足于所得,生命的成长就停止了。颜回的好学,近乎“无智亦无得”,他走到孔子面前,清清爽爽,干干净净,清空了自己。有时,与夫子言谈终日,颜回并不感到疲倦,是因为他是听之以心。他的内心是宁静的,如果内心躁动不安,任凭站在面前的是谁,都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原来,“好学”是一种敞开的生命状态,随时准备好自己,去面对未知。
三叹颜回“不违如愚”,“于吾言无所不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别人不知而不愠怒自然是君子的修养,但也可见,人与人之间的相知多么难得。为师者,最怕对牛弹琴,而让人欢喜的是,居然有一个颜回,一点就通,一触即明。孔门之中,聪明的学生不少,他们爱提问题,甚至爱质疑老师,孔子不以为忤,总是耐心引导,细细答疑。
一问一答之中,有时学生还能启发老师,而有教学相长的喜悦,如子夏问《诗经》,就引发了孔子对“礼”的思考。颜回呢?对孔子的话,照单全收,全盘接受,什么问题都不提,什么疑问都没有(《论语》中仅有的一次是问“仁”,亦静听而已)。
依今日的标准,颜回没有自己的见解,更没有批判性思维。难道是颜回想做讨老师欢心的乖乖学生吗?非也。这是因为他的心思高度宁静,高度专注,孔子一说完,他就明白了。他通透而无碍,以至可以与孔子同频共振,学生与老师无间,听者与讲者合一,这是多么美妙的境界啊。这才是最高明的学习能力。他是接收器,只负责接收。他是清澈的湖水,映出天光云影。他不判断,不分别,当下就已经明白了,还要问什么?
所以,孔子才说,颜回不是能帮助我的人啊,他对我的话,无所不悦,朱熹对之很有心得,看出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此言得之,所谓传心,所谓心心相印,不正是如此吗?
这样的颜回,才做得了孔子的知己。在陈国绝粮的日子里,孔门师徒朝不保夕,疲倦不堪,只有孔子弦歌不绝,只有颜回湛然如水。子路怀疑夫子的学说“未仁”“未智”,所以当权者不信不用。子贡也委婉地劝夫子不妨降格以求,不必那样曲高和寡。
惟有颜回,不气馁,不苟且,他看出夫子其人的伟大、其学的不朽,说出一番掷地有声的话:“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孔子听罢,欣然而笑,用半开玩笑的口吻,回应道:“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