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一位明朝中后期“水陆大小百余战,未尝一败”的传奇名将,大明战神戚继光人生的凄惨落幕,是从万历十一年(1583)开始。
万历十一年(1583)二月,距戚继光的“老上级”张居正去世刚过半年,万历皇帝“清算张居正”的活剧正在“酝酿”。身为蓟镇总兵的戚继光就率先躺枪,在莫名其妙挨了一连串骂后,被平调成了广东总兵。
镇守蓟镇十六年,书写下“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传奇的他,就这样带着万般无奈离开。他离去的那天,蓟镇的市民罢市,男女老幼们流着眼泪出来道别。目睹此情景的明朝边塞诗人陈弟一声怆然叹息:“谁把旌麾移岭表,黄童白叟哭天边。”老少爷们齐抹泪,依然留不住这位大英雄。
但这凄然的一幕,却是一代名将戚继光,凄凉晚年的开始:“平调”广东七个月后,戚继光的胞弟戚继美(贵州总兵)就被莫名其妙免职。他在广东总兵任上,也是受尽了排挤,要兵没兵要钱没钱,干看着一群文官蛀虫成日“革火兵”“吃空额”,以至于“粤状有不忍形于言语间者”。深知自己处境的戚继光,也只能埋头整理自己的心血书稿。甚至为了避祸,还把自己《止止堂集》里的诗文大段删去,是为明代文化的一大憾事。
纵是如此,他到底还没“躲”过又一轮清算,万历十二年(1584)终于被免掉了广东总兵的职务,黯然回到了蓬莱家乡。身为一位“四提将印”的重量级总兵,归家的他竟是一贫如洗。毕生的积蓄在捐出来修葺蓬莱阁后,竟“野无成田,囊无宿镪,惟集书数千卷而以”。征战半生,战功卓著,晚年就穷得只剩一屋书。接下来的三年多时间里,贫病交加的戚继光,竟一度连看病抓药的钱都拿不出,直到万历十五年十二月十九日(1588年1月17日),随着“鸡三号,将星陨矣”,突然发病过世,享年五十九岁。
而在他人生最后的岁月里,明王朝对他的态度,更是刻薄到底。万历十五年九月时,忍够了明朝国防废弛的河南道御史傅光宅,疾呼重新启用戚继光。谁知刚“疾呼”了没几天,就被明王朝罚了两个月俸。戚继光去世两年后,明王朝才允许“祭葬”,戚继光去世快三十年后,明王朝才给了他谥号。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戚继光”这三个字,就是个叫大明君臣讳莫如深的名字。
不过,对这“刻薄”遭遇,晚年归家的戚继光不但早有心理准备,而且很知足。以他自己的话说:“回首视之,或临锋镝,或逢水火,或督我愆,,或忤当权,或为挂藉,或蹈嫌疑,实数滨于死地而邀天幸以全其生也。”在他看来,作为一个出生入死大半辈子的军人,没有死在战场上,也没有死在奸臣的构陷里,能够平平安安回家度晚年,已经是“邀天幸”了。
确实,比起同样为国挺身而出,却死于冤案的于谦,甚至比起同样南征北战,把国家的敌人“揍一遍”,却在文臣的构陷里惊惧而死的狄青,拥有“晚年”的戚继光,不但不算惨,相反已经很好命。但是,如果看看戚继光这一生为国血战,先平倭寇再御鞑靼,杀出大明国威军威的不世功业,这样“幸运”的晚年,又怎能不让人痛惜?多少后世军事迷们,也是不住的哀叹:为什么?
表面的原因,当然是因为戚继光与张居正的特殊关系。在明朝改革家张居正大刀阔斧“江陵柄政”的年月里,戚继光就是他最得力的臂膀。他们俩人的关系,正如史学家谈迁的评价:“江陵(张居正)自重将军耳”,完全是英雄之间的相惜。但张居正对其十多年如一日的鼎力支持,早就惹够了红眼病。张居正去世没多久,诬陷就铺天盖地袭来,甚至还有文人捕风捉影,编出了“戚继光给张居正送海狗鞭”的荒唐段子,各种泼脏水。
当然,送没送海狗鞭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此时万历皇帝眼里,戚继光“是张居正的人”。于是接下来的一场场悲剧,也就不可避免。如果不是戚继光够谨慎,恐怕“归家度晚年”都不可得。
但比起这桩公案来,戚继光悲剧的另一个原因,却更让人叹息:他的军事改革思想,动了太多人的奶酪。
作为一位杰出的军事家,戚继光太明白明王朝军事的弊病在哪里。从早年在东南组建戚继光开始,打造一支铁血虎师,拱卫大明边防,就是他毕生的理想。当他初调蓟镇时,他就提出了“练兵十万”的构想,然后就被文官们骂得狗血淋头。后来在张居正的全力支持下,他在蓟镇编练出了七大车营,以强大的战斗力与精良的装备,打得昔日嚣张的鞑靼各部流泪叩关请降,乖乖做起了大明朝的臣子。
但纵是有这样杰出的功业,如此强大的“戚家军”,在满朝文武眼里,依然是不受欢迎的异类:这样一个武将执掌了国家精锐,大明朝“以文制武”的传统往哪里摆?如此精良的军队放在蓟州,年年得花多少钱,不打仗岂不是白花钱?你戚继光把钱粮都花在装备训练上,大家还怎么吃空饷扣军粮?一个戚继光在,断了多少人的“好处”?
于是,随着戚继光的黯然离去,许多事儿也就顺理成章。戚继光生前苦心打造的七大车营,之后的几年里就裁的裁撤的撤。昔日精良的武器装备,竟都扔在仓库里发了霉。战场上“吊打一切”的戚家军,竟以这样的方式,悄然隐没在历史长河里。
明朝军队的堕落,更是从此加速度。一个忠诚为国的戚继光凄然离世了,接下来的大明“总兵”“将军”们,当然各个学会了精打细算。以《晚明史籍考》的记载,明末的明朝军队,已经形成了潜规则,国家拨一万军队的钱粮,各级军队层层克扣,至少要克扣走一大半。如此练出来的部队,当然就成了缺衣少粮的废物兵,甚至风一吹就有“僵而仆者”。
这样的废柴部队,又如何能打得了仗?于是晚明年间,无论抗清还是平定农民军,各级文武官员的“奶酪”越捞越多,明王朝的仗,也就越打越糟,直到在内外交困里,坠入灭亡的深渊。
更值得讽刺的是,从万历晚期开始,大明的政坛名流们,踩了无数遍戚继光,可明亡清兴后,戚继光留下的《纪效新书》《练兵实纪》等心血巨著,却成了清朝人眼里的宝,更被曾国藩等近代精英们奉为宝典。赫赫有名的“湘军”等近代军队,恰恰是从戚继光的军事思想里脱胎。此情此景更可以证明,大明,错过了一个怎样杰出的军人。
那凄凉的晚景,不是因为戚继光不好,而是这不可救药的晚明,配不上这么好的戚继光。